「與人為善」就可以天下無敵?
敘事繪畫治療學院
與心理學家對話
黃曉紅博士 陳翼
陳翼:黃老師,您講到,作為專業助人者的那種專業精神,並不需要延續到日常的朋友關係當中,這對我也是一個重要的提醒。因為,專業助人者真的也是一個凡人。雖然我們可能具備一些知識和技能,可以在心理諮詢這一特定場景之下實現深度探尋,但是,我們真的還做不到,也沒有必要要求自己在生活之中時時處處都能達成「深觀」和「諦聽」——我相信那會是一種理想,但是作為凡人,我們不能一步到位地要求自己成為佛陀或者菩薩。
這也讓我想到,除了「誠實」會變成一種藉口,「善良」好像也會變成一種藉口。我曾經在一次地震災後進駐一所帳篷小學做服務。有一天,我看到一個機構派出的大隊人馬駕到。他們給學生們發放了書包和文具,又在每個帳篷花十分鐘時間組織學生唱了一首歌。然後,操場上架起攝像機,一個漂亮姐姐從帳篷裡牽出兩個嬌小的女童,跟她們一起蹲在鏡頭前面。漂亮姐姐說了幾句煽情的話,擠出了兩滴眼淚,不到三分鐘時間就引逗出兩個女童「哇哇」的哭聲——那真是一場精彩的表演,一面高妙的面具。
即便是表演,當照片和影像被公佈出來的時候,大家依然會說:「她真善良。」當事的學生和老師可能也都會稱讚他們善良,至少,看在那些書包和文具的面子上。也有人說,這樣的大隊人馬願意帶上物資「親自蒞臨」帳篷學校,已經足夠善良了。
跟「誠實」一樣,很少有人會說「我不善良」。人們甚至是需要向別人(也向自己)去證明「我很善良」。而《道德經》卻說:「聖人不仁,以百姓為芻狗。」這句話是不是有這樣一種解讀:真正道德高尚的人不會去標榜自己的善良,無需去證明自己的善良?
您在今天的日簽中說的」與人為善」,這種善可以做到「天下無敵」,那恐怕不會是凡人之善,而是聖人之善吧?
黃曉紅:陳翼,你說到的那種「以善良為藉口」,也是我非常反對的。我們一定要「真」——無論面對任何人——無論作為一個專業助人者,或者作為一個凡人,一個別人的家人、別人的朋友,我們都必須堅守的就是真誠。
這種真誠,意味著我們一定不會假裝。比如,當我們去誇一個人的時候,我們不會……明明對方並沒有像我們說的那樣好,也亂誇一頓,或者是為了某一個目的去誇一個人,這些都是虛偽的。所以,善良必須是真誠的。如果為了任何的目的而表現出來,或是「表演」出來的善良,那是非常可悲的。因為,這不止欺騙了別人,也欺騙了自己。這樣一種行為,我們每一個希望修煉成為有血有肉的凡人(微笑),都必須避免——這裡甚至不是「避免」的問題(嚴肅)。因為,從根本上,當我們真誠的時候,我們就不會有任何的假裝。真誠和虛偽,它們本身就是對立的。
而我在這裡講的「與人為善」,當然是每一個凡人都可以做到的。它其實就是我們在課上經常講的「推己及人」。「推己及人」其實是很美的一個事情,也是儒家的傳統思想裡非常精彩的一部分:我們知道別人想要的,我們就想給到對方;當別人不想要的,可能也是我們自己不想要的,所以「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」。這都是非常極致的「推己及人」。
我是一個經常問問題的人——我經常開玩笑說,以前我是「問題兒童」,後來變成「問題少女」,現在已經變成「問題中年」,快「老年」了(笑)——我總是會問很多問題,有時候不太會滿足於大家公認的那些答案。
比如,「推己及人」已經那麼極致了,應該是無懈可擊了吧?但我就是喜歡這樣去思考問題的人。我就問:好,如果我身上有十塊錢,我把這十塊錢全數給到一個有需要的人,這是善良的,沒有問題;可是,我反過來問,如果我沒有呢?如果我一分錢都沒有,然後我見到一個有需要的人,我能幫得上忙嗎?
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,我就發現,「推己及人」首先還是要從自己開始。我們先讓自己有充分的資源,讓自己本身也變成一個資源。一個凡人,怎麼樣才能變成一個資源呢?那就需要從「愛自己」開始。我們愛好了自己,才能愛別人。我們幫得了自己,我們才幫得了別人。這裡面,我還有一個「漣漪理論」,以後有機會我們再講。
今天我特別想說的反而是後面那句:當我們「與人為善」,結果可能是「天下無敵」,是嗎?(笑)……這也是我的性格——我很喜歡開玩笑。在寫這些感想的時候,我也會想著跟大家一起開開玩笑。「天下無敵」是語帶雙關的,它並不是說你有什麼了不起,沒人敢挑戰你。而是說「天下無敵人」,但是我就故意不寫那個「人」字,語帶雙關。
所以,「天下無敵」,你可以把它理解為:「與人為善」就會很厲害,天下無敵。你也可以反過來,去看到我們與人為善,最終可能是「天下沒有敵人」的。如果我們每一天都可以做到修煉自己,與人為善,這時候,我們怎麼可能還有敵人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