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何修煉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?
敘事繪畫治療學院
與心理學家對話
黃曉紅博士 陳翼
陳翼:黃老師,經常聽您說要「修煉成有血有肉的凡人」,這回是第一次聽到您仔細解釋這句話的本義,真是歡喜讚歎。同時,也為您的受傷感到難過,在這裡祝福您天天快樂。
「禍兮福所倚,福兮禍所伏」,壞事總會變成好事,沒有沙子就沒有海裡的珍珠。這是很古老的智慧了。不過,您創立的敘事繪畫治療(NDI)理論似乎在提示我們,從沙子變成珍珠,首先我們需要看見沙子的存在,並且主動地去接納它,擁抱它,包裹它,是嗎?
人類學家項飆老師有一個觀察,他說,我們這個社會的人似乎無法接受當下,無法看見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,而是總是要向前跑,伸手去「夠」更多的東西。
在您的工作經驗中,這種永遠覺得「不夠」而一定要伸手去「夠」的自動化傾向,這種看不見自己已經擁有了什麼以及看不見自己正在受傷的「無明」,是不是正是很多人活得不快樂的原因?
我們很容易自動化地認為,如果更出名,賺更多的錢,掌握更大的權力,就會更幸福。可是,這個世界上最出名、最有錢、最有權力的人,似乎也跟一般的凡人面對同樣多的煩惱。
我甚至覺得,您提出「凡人」這個概念,有點石破天驚的意思。世界上有一門「超人心理學」,您的理論會不會發展成一種「凡人心理學」?NDI的諮詢技術幫助來訪者和諮詢師看見和接納自己的受傷,看見已經存在的內在力量,看見曾被忽視的資源,似乎就是在回到當下,站穩腳跟,讓人整理身心,自然就會接收到天地賦予的能量。承認自己是一個「凡人」,反而才更有可能真正「不凡」,我是這樣想的。
黃曉紅:哈哈,陳翼,你真的很有創意。「凡人心理學」?嗯……的確可以考慮考慮。我非常同意你說的,世界上的確有很多人,他們會覺得自己擁有的東西永遠不夠。然而,這種虛妄,卻有可能讓一個人遺憾終老。
為什麼這樣說?我想起了大學讀的《伊萬•伊利奇之死》。那是托爾斯泰在他58歲寫的一本生命之書。伊萬•伊利奇是一個法官,官場上長袖善舞,春風得意,過著上流社會的生活。有一天,他突然發現自己患了絕症。得知這個噩耗,他拒斥死亡,覺得像他這麼優秀的人——這樣的「天選之人」——死亡怎麼可能找上他呢?他還遠遠沒活夠呢,這太難接受了。
他在病床上也慢慢發現,之前那些來拍馬屁的,或者是家裡的嬌妻,都變了,真有那種「久病床前無孝子」的落寞。唯有一個鄉下來的僕人,每天毫無怨言地伺候他,總是一副幹得正歡的樣子。伊萬•伊利奇不禁問:「你為什麼總是那麼快樂,對我那麼好?」非親非故,卻理所當然地對人好的真誠,讓伊萬•伊利奇非常驚訝。
伊萬•伊利奇臨死之前一直痛苦地大叫大鬧,不接受自己的死亡。叫了三天三夜,死前的一刻他說,沒有了,再也沒有死亡了……我是很久以前讀的這本書,描述的不一定全部準確,但是在成為一個心理學家之後,我經常會想起這個故事。
這也讓我開發出了「三段路」「三寶」「三畫/話」之外的另一個「三」(笑)……我說,這個世界上有三種人:
第一種,叫做「先知先覺」。他們不是神,就是聖。我們這些凡人就別想了。他們都在上面(天堂)。
還有一種人叫做「不知不覺」。他們相對來說沒有伊萬•伊利奇那麼不幸——就是一輩子不知不覺就過去了,到死的時候也完全不知道人為何而生。
然後,陳翼,我相信我跟你都屬於第三類,叫做「後知後覺」——我們比伊萬•伊利奇和不知不覺的人都幸福多了,因為我們在生命的某一個階段,會突然問自己:「我在哪裡?我從哪裡來?我往何處去?」然後,就開始了一連串的自我對話,也會有很多的反思。
我相信,好像我們這種人還是很值得感恩的——雖然有痛苦,但是也很幸福。因為我們起碼知道,什麼是自己不想要的。這就會讓我們去尋找我們想要的東西。正因為這樣,我們人才可能活出一點自己——當然要完全地活出自己,就需要不斷的修煉……
像伊萬•伊利奇那樣的死其實是最可怕的——他可能屬於第三類當中的B型,(笑)我們是A型——因為如果我們一輩子都「不知不覺」,臨終時才來「後後知,後後覺」,驀然回首,發現自己這一生的追名逐利爾虞我詐是那麼的「虛」和「偽」。黃粱大夢一朝醒,可惜一輩子已白過了,那就是普天下最大的痛苦。所以,我們只有誠實地、真實地去面對這個自己,讓生命如其所是地展開——儘量做自己,不自以為是,也不自我貶抑,才能真正修煉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