引發十七歲孩子自殺的深層原因是,身處圓形監獄之中,而我們並不自知
原創:黃曉紅博士 原載於《中外藝術》2019.04.22
圓形監獄
4月17日晚上十時,上海盧浦大橋上,一名17歲高二學生,打開車門,奔跑到橋邊跳了下去⋯⋯
就在5秒間,結束了17年短短的人生……
據說男孩在學校和同學發生矛盾遭批評,母親接孩子回家途經盧浦大橋時,把車子停在橋中間,不停地責駡他⋯⋯
就在母親回到車上的一瞬間,男孩同時打開了後座的車門,直奔橋邊,一躍而下⋯⋯
就只差那麼一點點,挽救不了孩子的母親,無助地跪地哭泣⋯⋯
孩子用了極端的手段,了結了自己的生命,母親目睹孩子在自己的眼前永遠地消逝,那是何等的人間悲劇!
事件發生後,引起了劇烈的社會關注,人們議論紛紛,有痛斥,也有同情,更多的是親子溝通的訴求。當我看著網路上許多的這些言論,讓我冒了一身冷汗。
作為一名臨床心理學家和藝術治療師,我幾天來反覆思量。感性上,除了對男孩的枉死扼腕不已,更對那位母親的切膚之痛,感同身受;理性上,很希望為這樁悲劇理出一點頭緒,帶出一個敘事絵畫治療師的視角,為大家提供多一個思考和討論的空間。
幾天來的思考,常常陪伴著我的,是恩師麥克懷特(Michael White,敘事治療鼻祖)的敦敦教誨。後現代思想主導下的敘事治療,再不是單純如現代主義那樣詰問「我是誰?」,而是「是什麼使我成為我是誰?」例如在十七歲少年跳橋事件發生後,就有很多網友說是 「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夠」,又說「孩子經常打遊戲造成了心理缺陷」,甚至說「受不了一點點的挫折和打擊,太以自己為中心」、「總覺得生命還是可以挽救的,不珍惜」等等。
繪畫作品《母與子》
對於那位母親,鞭撻的就更不遺餘力!有網友看完視頻直接推測:「根據我的經驗,母親責駡孩子時肯定說了刺激的話,比如‘想死你就跳啊’,‘有本事你就去死’之類的。」 更多的網友深惡痛絕,紛紛表達了個人的感受:「有些父母的嘴壞到你難以想像,不是內心夠強大,真的活不長。」「這個當媽的平時肯定說很多刺激孩子的話,都是日積月累的,像個氣球一樣,撐不了,就爆」「中國家長最擅長把孩子逼瘋。」
繪畫作品《母與子》
「什麼使你成為你是誰?」 以上「缺席審判」似的話語,全是標籤,也全是每天在上演的戲碼中最經典的對白。而作為一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都市人,你是如何成為「你是誰」?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深思的重要課題。至於對這課題究竟特別深刻精闢的,非我的恩師懷特莫屬。
懷特英年早逝,令人扼腕。他的離世,是這個世界的損失。老師謙謙君子的氣度、平等待人的精神和精湛卓越的大師風範,都令人深深折服。而最令我歎為觀止的,是他對現代人困於桎梏中的看破,並從中歸納出自己的一套心理治療哲學觀。
雕塑作品《聖殤》
有幸在老師最後的歲月認識到這樣一位元非凡的人物,並跟隨他學習敘事治療,是我最彌足珍貴的一段人生歷程。老師留給我們的,不僅是他的敘事治療,更寶貴的,是他教懂我如何做人,以及如何成為一名自己想成為的心理治療師。
印象最深刻的,是在我第一天上他的課問的第一個問題時,就把我嚇到了,甚至於尷尬得無地自容。
我當時問他︰「麥克,請問你是如何跟來訪者作診斷的?」
「我不診斷。」他認真地說,臉上沒有表情。
我驚愕地看著他,臉刷的一下就紅了。
「我從不診斷我的來訪者。」
老師再重覆一遍,語氣輕柔了,臉上的笑容也回來了。而接下來他講的一段話,就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其中一課。這真是名符其實的抛磚引玉,因為一個愚蠢的問題,竟然讓我親耳聽到懷特老師把敘事治療背後的整套哲學,娓娓道來。十多年前的智慧之音,今日猶在耳畔。
圓形監獄
原來敘事治療建基於「圓形監獄」(panopticon) 這個發人深省的概念上。圓形監獄本是由英國哲學家邊沁 (Jeremy Bentham) 於十八世紀末首次提出,獨特之處在於圓形設計的監獄裡,囚室沿著圓周而築,外面透光,內部面向圓心的一座監視塔。由於逆光,牢房裡的囚犯無法看清自己是否被監視著,長期處於惶恐不安之中。久而久之,囚犯開始「自我審查」,逼使自己時刻遵守常規,只做符合社會標準的行為。當時邊沁認為,這是一種「以思維控制思維以獲取權力的新模式」。
上世紀七十年代,法國哲學家傅柯 (Michel Foucault) 在《規訓與懲罰》一書中,提到現代社會如何由過去的公開的、殘酷的統治,漸漸演化為隱藏的、心理的統治 – 那就是透過不斷的監督、訓誡、「洗腦」,人們的行為在被「分類、確認、評量、比較、分化和判斷」下,自然而然地「常規化」了。「因為永遠有人看著你,因為永遠被人看著,所以能夠使人保持紀律,永遠順服。」 (Foucault, 1979, P.187)
懷特和艾普斯頓 (David Epston) 在開創敘事治療的時候,就是在認同福柯所說的 「現代人已經進入無限審查,強迫客體化的時代,在常規化的社會裡,不正常者受到孤立,並被矯正手段使之正常」(Foucault, 1979, White & Epston, 1990) 這樣一種哲學觀下,看透了被「常規化的判斷 (normalizing judgement)」塑造出來的當代權力機制,就像圓形監獄般拑制著人的自由。而懷特老師進一步闡釋的是,這種被語言建構出來的權力效應,讓圓形監獄中那怕只有一名獄卒,也可以應付裕如地管理整座牢房。
經老師這樣一點,我恍然大悟︰當我們診斷一個來訪者的時候,就無可避免地進入「常規化的判斷」,採用精神醫學的語言例如《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》 (DSM) 或《國際疾病與相關健康問題之統計分類》 (ICD) ,這就很大可能會落入一連串心理或精神疾病的種種命名當中——而這些命名,是心理學家以社會、文化、政治等等意識形態為背景建構出來的。當來訪者被診斷為「抑鬱症」、「焦慮症」、「過度活躍症」這些林林種種的「失調」之際,他們是被動地接受了這些標籤,甚至它們根本就是被強加於個案身上。透過心理學術權威話語的塑造,來訪者在心理學與其詮釋者「協力幫助下」,「有了心病」。
圓形監獄
聽著想著,我茅塞頓開,繼而又往前跨了一步。我想到,不僅來訪者在權威話語的塑造下失去了自由,就連專業助人者本身,也在這樣的潛移默化之下被「常規化」了。當他們奉診斷手冊為聖典的時候,也不知不覺地「淪為階下囚」,喪失了獨立思考能力。最可怕的是,在圓形監獄中,除了人人自危,每名囚犯都成了其他囚犯的監察物件,同時也在時刻監察著別人!家庭、傳統、社會、文化,有哪一天不在以語言建構權力?而活在現代的你我他,誰不是圓形監獄中的囚犯?
如何脫離桎梏,重獲自由?懷特老師的獨特見解,如雷貫耳︰「人本身不是問題,問題才是問題。」我在敘事繪畫治療課堂上經常提及懷特老師的金石良言,我認為這是心理治療一個劃時代的突破,當人把自己視為問題的時候,越想處理問題,越苦無他法,唯一可做的,就是向自己開刀,結果把自己挖得血淋淋的,也絲毫解決不了困擾自己的問題。打個比方︰當你被診斷並接受了自己就是個焦慮症患者的時候,你就跟焦慮症產生了糾纏不清的關係,因為焦慮症就是你,或者反過來︰你就是焦慮症。相反,如果我們把人和問題分開,你就是你,焦慮症就是焦慮症,主體和客體頓然涇渭分明。人有自主性,就有力量處理問題;問題從人的身上區分出來,才有可能得到解決。「把人和事分開」這一點,在我發展的敘事繪畫治療(Narrative Drawing Intervention)中,和「把潛意識意識化」相結合,就是整套治療法的核心精神。
《聖殤》電影作品
在這裡,我想說的是,圓形監獄,並不僅存在於某些人和界別,而是你我他以及我們的家庭、學校、工作間以至社會、環境、世界……
所以,放下評判、摘下標籤、脫離權威話語的桎梏、繼而把人和事分開,才可能讓個體不再囿於圓形監獄之中,解構並重構自己的生命故事,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樣。而這個解構和重構的過程,在敘事繪畫治療中,就是「在人心中畫一幅畫」。欲知詳情,後會有期。有興趣者可以參考《中外藝術》之前刊發的文章《敘事繪畫治療是藝術和科學的結合》、《中國人需要藝術治療》以及《靈魂自帶香氣的女人,與你尋找生命中的香》等。
一百年前,魯迅在《狂人日記》中呐喊:「沒有吃過人的孩子,或還有?救救孩子!」後現代的我們呐喊「沒有被坐牢的孩子,或還有?救救孩子!」
References:
Foucault, M. (1979). Discipline and Punish: The birth of the prison. Middlesex: Peregrine Books.
White, M. and Epston, D. (1990) 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. W. W. Norton, New York.
黃曉紅(2019).《畫中有話——敘事繪畫治療的臨床應用》。中國輕工業出版社萬千心理